那道斑駁老墻不見了蹤影,只有泥地中堆砌著一抔崩圮后的廢墟,連煙波浩淼也沒有浮起。細雨依舊淅瀝地淋著。顏景清晰分明。
這是怎么了。
——題記
中東地區,戰火彌漫。動亂的社會環境似乎不斷證明,這是屬于戰爭的土地。不盡然。這里,曾是屬于一個神的領土,信徒聚集于此,朝圣,膜拜。如此虔誠。
在耶路撒冷。我看見了一道墻。斑駁無度,墻體由灰黃的巨大石塊葺成,如一位老者,雖已成耄耆之齡,卻受著人們深沉而崇高的敬仰。猶太信徒成群來到他腳下,不辭言語,只是埋頭嗚嗚成泣。據說,直至拜占庭帝國時期,猶太人才可以在安息日回到故里,也就是腳下這片土地,面壁而泣。斷垣殘壁,確是一道故鄉的墻。聞著就別故土的泥土氣息,又豈能自矜,強顏歡笑。
這面墻喚名“哭墻”。如此貼切而又質樸的名字。
我不得不想起另一堵墻。它好像已逝去半載,只能模糊浮現它的輪廓。紅磚青瓦,墻體深赪。木質杗柱折了大半,墻上儼然三個大洞,非方無圓。那應當是窗廓。我不知曉它的名字,也許它生來無名。那是一道戲院門口的墻。
垂髫少時,我并不生活在這城中。那是一枚小鎮,地圖上難以尋覓它的蹤跡。勉勉強強,也只可尋見蜿蜒流泗的一條清河。沒有筆直馬路,高樓櫛比。人煙稀散。唯有一個可以聚眾嘩然之地,是一片亂茅叢生的球場。
平時,這里并沒有什么人。臨著的幾個山頭稀落住著幾戶人家,不怎么走動。清幽淡雅,寬葉葰楙。若是用句比擬。便道是“明眸朱唇,嫭以姱只”。這雜然的球場,一到夜湮,便是孩子們的歡愉之地。附近山頭的孩提結伴而行,在球場上嚼草根,抾小蟻。家中有些財力的,還能騎著自己的單車出來,繞著那跑道邊嚷邊騎,笑從頰生。這山坳里,不再如此肅慬,仿佛那山頭的棱角也緩和了些。
既便如此,旁邊一處廢棄建筑中,詭譎氣氛依舊沒有化開。
在記憶中,沒有孩子見過有人從里面出來過。也從未見過有人進去。
它處于山的背陰處,不見天日。正面斑駁的墻壁上,赫然兩個破爛大洞,里面是無盡黑暗,像是個“黑洞”,把人們好奇的目光統統吸了進去。
后來聽母親說,那里原來是家戲院。“我還在里面看過幾場京戲,不過那戲院十年前破產,荒下了那屋子,現已是危房,你不要進去。”母親這樣說道。
自此,對那間破落戲院,更是好奇。墻上那兩個大洞,似乎時時挑釁著我,激我進去一探究竟。
我瞞著父母,朋友,在一日黃昏,日薄西山之時,悄悄躡到那正面的破墻下。那真是間危房。杗柱大多已經腐朽斷折
。青瓦殘破,布滿青苔。我從墻壁兩旁的縫隙擠了進去,黑暗混沌,空氣中漫著食物腐爛,木柱發霉的不潔氣味。灰塵即使在黑暗中,也能感到它的骯臟扎人。地面上木柱橫躺,破爛屋頂點點殘洞,因是在陰影中,射不進幾韶光。
斟酌二三,在鼻前拂去些灰塵。我向前邁著。映入眼簾的卻令我自持不住顫抖。昔日的戲臺,此時鋪了一床陳舊的被褥。背面由陳舊的布條床單編織成片,棉絮些許破露出來,有些黒霉。難不成這里還有人居住?心里自疑。“誰!”一道冰涼聲調劃破死寂與濃稠黑暗。我怔了,尖叫著跑了出去。剛趔趄到那墻前,不想沒剎住車,撞了上去,只覺血漿四濺,就沒了知覺,不省人事。
世界在撞上那墻后變成扭曲的漩渦。黑暗仿佛都失了色彩。漸漸,回過神來。身下是一層單薄的褥。我發覺,那便是用布條拼湊成的背面。欠起身子,一個老人的身影闖入我的視野。銀絲雜糅一團,蓬頭垢面,似從未靧面。衣著襤褸,老式對襟夾襖。褲子上打著各色補丁。繡花鞋面已看不出原本花色,刮痕將布面勾起,破不堪言。她的臉龐,讓我背后一陣涼。皮膚褶皺,皮楞藏污納垢,更要命的是,他右臉頰處一片烏黑,像是一記,這使她看起來更為面目可憎。
我正想尖叫,她抬起布滿痕楞的手,死捂住我嘴。老繭掛的臉頰生疼。只好放棄掙扎,心里自是啼苦起來,后悔怎么沒有聽母親的話,剛愎自用地闖進這里。騖的,他放下手,翕動嘴唇,低喃著什么,接著便扯扯我衣袂,轉過羸弱的身體,向外拖動步子。不明其意,我只好下了那所謂的床,冷汗浸濕被單。跟著他,我又回到那堵墻前,上面還殘留著殷血,猶如榨成汁液的深紅玫瑰,夭夭顏人。她舉起羸弱的手臂,指了指墻邊的縫隙,翕了句什么。我知道他是在讓我走。踉踉蹌蹌擠了出去。此時,天亦如戲院內一般,變成深沉的黑暗。回頭看,只有那堵墻,與黝黑的大洞。一切又回到了詭譎。
從那以后,我再不敢去球場。仿佛躲避什么瘟祗。那黃昏,在我心中烙下深深斫痕,種下一顆怖人的種,自是瘋狂生長,蔓圍我內心,使它籠罩在一片陰翳下。
一日,霪雨霏霏。雨水沖刷大地,土地溢滿泥水。坐倚在窗邊,聆聽雨水滴落凹凼發出的脆曼聲響,如鳴珮環。平靜中,忽然,一陣轟隆,打破了這靜如止水。我自是疑心,執起一把雨傘,走了出去。循著那轟隆,追到了球場邊。一切看起來沒什么不同,只是缺少了平常的某樣東西,有些不舒服。霎,我愚鈍的神經才發覺,那座詭譎戲院不見了。我頓時心明眼澈,它薨殂了。定是連日雨水將剩余木杗腐朽,繼而崩圮。泥水中,沒有起一絲煙,余的只有一地崩圮后的廢墟。沒了往日的詭譎,落下一席凄涼。
后來,我聽說,里面死了個老人。不知為何,一改往日的恐懼,心中頓生酸楚,如同白綾垂下綿延無絕。我想起一首詩,是道。
螽斯羽,詵詵兮,宜爾子孫振振兮。
螽斯羽,薨薨兮,宜爾子孫繩繩兮。
螽斯羽,揖揖兮,宜爾子孫蟄蟄兮!
那老人本應如此,兒孫滿堂,但卻淪落如此境地。我不覺他丑惡,只覺他是這世俗的一個可憐人。那日,她沒傷害我,只是見我暈厥,放在了她的床上;她捂住我嘴不讓我叫,或許是不想讓人發覺戲院里面住著人。這些可見她是善良的。我感到自責,卻不知自責什么。
我忽然想到那面墻,不知現在它是否還有我殘存的鮮血,我愿將淚淌在他身上,這樣它便成為一個血肉之軀,永垂,讓我深深記得那黃昏,那耄耆老人。
一次地質災難,小鎮千瘡百孔,無法再居住。我們搬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。城極狹長,無法容納一個球場,哪怕是一片雜然的空曠草地也不能,這里沒有山,沒有清河,沒有老者在外蹣跚踱步,沒有廢棄別院。我現在才覺,故鄉再是窮鄉僻地,也如此令人留戀,跟重要的是,沒有像那道斑駁無度的圮墻一樣的墻,讓我緬懷。緬懷故鄉,緬懷故鄉逝去的人,緬懷那座破落戲院,緬懷那堵墻。但我確乎也找到我心中的哭墻,讓我有了可以在黑暗中哭泣的理由。但是,現實不能回去。僅僅能做的,就是在這喧鬧的小城中,保留一份寧靜,讓我緬懷。
夜色濃了,雨不知什么時候,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。